“帝國”是一個在今天的中國使用得比較多但含義卻比較含混的概念，不是有皇帝就叫帝國。在民間社會，在文學藝術界，人們常常見到秦漢帝國、大唐帝國、大明帝國、大清帝國這樣的稱呼，最有名氣的當屬收視率很高的連續(xù)劇《大秦帝國》，央視也有諸如《帝國的興衰》這樣的紀錄片，解讀秦漢王朝的興衰歷史。在學術界，用帝國來指稱中國古代王朝強盛時期也不乏其人。是不是有了帝制就可以稱帝國？中國在歷史上真的曾經(jīng)作為帝國存在過嗎？

首先要指出的一點是，今天人們經(jīng)常使用的帝國（empire）是一個外來概念。中國盡管在隋朝的文獻中就曾有過帝國一詞，但其含義就是指帝王的國家，這跟現(xiàn)代人講的帝國一詞并非同一概念。中國的帝國概念來自日文中的漢字。日本人在翻譯西方的empire一詞時，用了古漢語中的帝國一詞，但賦予了帝國一詞以現(xiàn)代的含義。中國人在遇到西文empire一詞時，也就沿用了日本人的用法。但是，近代嚴復在翻譯empire一詞，并不認為這個概念跟中國古代的帝國一詞在內(nèi)涵上一致，所以他沒有用古漢語中的帝國一詞來翻譯empire，而是謹慎地用音譯“因拜爾”來表達帝國概念。由于中國歷史上有皇帝、帝制這樣的概念，于是近代一些學者就把帝制跟帝國聯(lián)系在一起，把中國古代強盛的王朝都稱之為帝國。結果，在民間社會，帝國成了武力強盛王朝的代名詞。

帝國其實是一個來自西方古老的政治概念。還在古希臘羅馬時期，西方就開始用帝國來指稱一個用武力征服建立起來的多個領土、多個種族的政治單位。這個多個領土、多個種族的政治單位是由一個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宗主國與從屬的外圍地帶共同組成。顯而易見，帝國（empire）這個含義跟皇帝、帝制沒有什么關系。皇帝、帝制是指一種政治制度，而帝國是指一種武力建立起來的征服體系。

當代西班牙政治學家約瑟夫·科羅莫（Joseph Colomer）于2017年在牛津發(fā)表了一篇論文，闡述了帝國的四個特點：

1.帝國是比國家大得多的征服體系。

2.帝國沒有固定或永久的邊界，而國家有固定的邊界。

3.帝國擁有“與中心不對稱聯(lián)系的不同群體和領土單位的復合體”，而國家則擁有“對領土和人口的最高權力”。

4.帝國擁有多層次、重疊的管轄權，而國家則尋求壟斷和同質(zhì)化。

按照這個帝國概念，我們看看世界上曾經(jīng)存在過的典型帝國，這樣就能夠弄清楚為什么西方實實在在產(chǎn)生過不同的帝國，而中國在歷史上其實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帝國。

兩河流域和西亞地區(qū)很早就出現(xiàn)過赫梯帝國、亞述帝國等征服體系，但直接對后來西方文明產(chǎn)生影響的是亞歷山大帝國和羅馬帝國。

眾所周知，古希臘世界是由愛琴海沿岸上百個城邦國家組成，但是到古希臘后期，希臘東北部的馬其頓人用武力整合了希臘世界。公元前337年，腓力二世建立起“希臘聯(lián)盟”，其子亞歷山大進一步武力擴張，建立了一個橫跨歐亞非三洲的征服體系，這就是著名的亞歷山大帝國，也是當時世界上疆域最大的帝國。之前的雅典提洛同盟已經(jīng)有帝國的一些特征，但還不是真正的帝國。

亞歷山大帝國的征服統(tǒng)治體系是在征服波斯后，大致按照第一波斯帝國阿契美尼德王朝建立起來的，對被征服地區(qū)的統(tǒng)治基本是任命總督來實現(xiàn)。亞歷山大帝國征服體系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帝國征服一個地區(qū)，亞歷山大大帝就自命為當?shù)亟y(tǒng)治者的繼承人，把統(tǒng)治的合法性建立在對當?shù)卦y(tǒng)治者的繼承上。所以，亞歷山大帝國內(nèi)部并不具有同質(zhì)性，這跟我們后面談到中國秦王朝建立的郡縣制有著根本不同。

亞歷山大在位僅13年，最遠征服到印度河流域后，由于部下的反對，不得不班師。公元前323年6月，亞歷山大在巴比倫突然發(fā)熱病倒，10天后就去世了，當時他還不滿33歲。亞歷山大去世后，他一手打造的帝國很快崩潰，但給后人留下了帝國框架的榜樣，這就是政權核心地帶的宗主國與廣大被征服地區(qū)及民眾共同構成帝國。后來羅馬人按照這種模式建立起了羅馬帝國。

跟希臘城邦國家類似，羅馬本身也是個城邦國家，后來擴張到整個意大利半島。羅馬對外部世界的征服也是橫跨歐亞非三洲，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帝國。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結構是由帝國中央的元老院委派總督到被征服地區(qū)，其根本目的是掠奪被征服地區(qū)的財富。羅馬帝國后期帝國的行省數(shù)量達到一百多個。行省總督雖由元老院任命，但獨立性很強。總督在行省的地位跟君主類似，擁有當?shù)氐囊磺袡嗔Γó數(shù)氐淖罡咚痉唷＜词箍偠絿乐貫^職，元老院也不得撤職，只有等到總督卸任后回到羅馬才能審理。在羅馬共和國后期，行省總督發(fā)動戰(zhàn)爭并不一定必須得到羅馬元老院的授權（羅馬共和國時期就在被征服地區(qū)建立了行省，有了帝國建構，羅馬人到了帝國時期也自稱自己是共和國。所以，從政治權力的結構形式上看，羅馬共和國與羅馬帝國從建立行省之日起就是帝國構架），凱撒在高盧地區(qū)進行的征服就是一個典型。最后凱撒利用在征服高盧時形成的強大武力進軍羅馬，成為羅馬的主宰。另一個典型是，羅馬在小亞細亞的總督穆雷納發(fā)動對本都王國的戰(zhàn)爭一直受到羅馬元老院的反對。為了制止這場戰(zhàn)爭，羅馬元老院甚至派出使者前往行省總督穆雷納的軍營進行阻攔，但也未能阻攔總督穆雷納的軍事行動。羅馬帝國這種權力結構形式跟同一時間中國實行中央集權的漢王朝相比，其差別是顯而易見的。

在羅馬帝國后期，雖然也有被征服地區(qū)的民眾可以申請成為羅馬公民，但帝國的統(tǒng)治構架并沒有變，帝國內(nèi)部也嚴重缺乏同質(zhì)性。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構架和同一時期中國的秦漢確立的郡縣制完全不一樣，也跟一般王國不一樣。羅馬帝國的形成對后來的西方歷史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近代以來西方各國建立的殖民體系其實都帶有帝國色彩。從古羅馬帝國到中世紀的神圣羅馬帝國，德意志第三帝國、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帝國等都有著帝國的影子。

近代出現(xiàn)的民族國家跟帝國是兩個有著根本區(qū)別的概念。從這個意義上講，歐洲的近代民族國家是產(chǎn)生于帝國的衰敗。帝國衰落導致近代王朝國家崛起，而王朝國家就是歐洲最早的民族國家，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民族國家。

文藝復興以來，歐洲神圣羅馬帝國之外的王朝國家，如英法等國開始逐步形成近代民族國家的特征：明確的疆域、民族共同體、能有效地管轄民眾與疆域的政府。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戰(zhàn)爭沉重打擊了當時掌握神圣羅馬帝國的哈布斯堡王朝，進一步加速民族國家的形成。這場戰(zhàn)爭不僅使得帝國之外的英法加快了走向民族國家的步伐，而且也不得不同意帝國內(nèi)部的荷蘭、瑞典等諸侯國獨立，同意帝國內(nèi)的諸侯國可以自行確立官方宗教。這場三十年戰(zhàn)爭使得神圣羅馬帝國進一步的空殼化。由于這個原因，史學界一般把沉重打擊了神圣羅馬帝國的威斯特伐利亞戰(zhàn)爭看成是加速近代民族國家產(chǎn)生的重要事件。從17世紀中葉起，歐洲大陸的民族國家從帝國里面脫離，走出了帝國的陰影，從此國家是一個王國，而不再是帝國。這種新的國家形式有明確邊界，有共同認同的民族共同體，有權威的政府，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就這樣出現(xiàn)了。所以說，帝國有專門涵義，這個詞意味著殖民，掠奪，擴張，奴役，經(jīng)濟霸權，強制性文化輸出，非此即彼的一神教等等。我們可以想一想，中國歷史上有過嗎？因此，中國歷代王朝都不能稱為帝國。